第四部:敌人——制造创伤的人们(四十二至四十五)
发布日期:2011年05月01日
第四部
敌人——制造创伤的人们
 
四十二
 
    以后十天内,战地医疗队走了一百七十五英里,一路上爬过了这地区最高的一座山,并在十三个住着伤员的村子里设立起临时的手术室。到现在,医疗队的全体人员已经习惯白求恩的步伐了:天没亮就起身,徒步或者骑马作很劳累的行军,每到一个救护站或者后方医院就立刻进行检查和做手术,略微休息一下让大家睡觉,随后就又向下一站进发。
    11月中旬,他们到了五台山聂司令员的司令部。
    当别人休息的时候,白求恩和聂讨论了医疗队今后的工作。聂概括地向他说明了目前形势的两个方面。
    第一方面是军事形势。日军正在变本加厉地进行围攻。这次围攻对于晋察冀是个新的考验。国民党的首脑们已在怀疑这个地区是否守得住。伊万斯·福代斯·卡尔逊中校在几个月前代表美国情报局到这儿来访问的时候,也曾想到同样的问题。英国外交部也在暗中打听日军的新攻势是否能被击退。由此看来,虽然没有什么关于这儿战事的消息传到国外,晋察冀边区在战略上的重要性却在好些国家的首都被默认了。
    聂从这个军事形势谈到了第二方面:国内的政治形势。从一些令人不安的迹象看来,蒋介石所领导的国民政府是在违背共产党和国民党合作的基本原则。而日本人哩,因为现在已经占领了主要的城市和交通要道,他们就狡猾地用和平建议来引诱国民政府。他们为着要破坏中国人的团结,作出了花言巧语的宣传,说他们除了对有共产党活动的地区以外,不准备发动任何新的军事行动。现在,在所有国民党军与日军对立的正面战场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情况不妙的相安无事的状态。汉口已经陷落,国民政府已经深入内地,迁到重庆。摆脱了沿海各大城市学生、工人和爱国团体的强大压力,国民党内部的地主、实业家和金融家集团在重庆显然正在要求实行一种更适合于他们切身利益的新政策。他们有双重目的:一是减少军事行动,以便与日本妥协媾和;二是采取一切必要的军事措施来封锁北方的共产党军队以及江苏的新四军。
    聂深信这些分子并不能强迫政府向日本投降。蒋政权反对公然投降,因为他们知道那是全国上下绝对不会容忍的。但是他们却在暗地里进行着偷偷摸摸的投降活动。延安和重庆之间的联系现在已经减少了。在国民党统治区,不但共产党员,就连比较开明的人士都在遭受迫害,同时各正面战场对敌人的军事行动已经减少到单纯的“牵制战”。最令人不安的是,一些应该抗击日本的国民党军队,正在被调来对付陕甘宁边区和晋察冀。他们显然是在对北方的抗战地区实行军事包围,实际上就是一种全面封锁。同时在南方,也有包围新四军甚至解除它的武装的企图。
    在这种形势之下,聂说,战争已经开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倘使目前的形势继续下去,唯一的真正抗战就将限于八路军和晋察冀的游击队所进行的战斗。那样一来,日本就可以从南方抽调出更多的军队,集中力量对付晋察冀。
    日军把他们的战略寄托在人力和武器的优势上面。八路军的战略将是把敌人诱到山里,切断他们的交通线,然后再突然从四面八方进行袭击。但是今后的战斗一定会以一个新的规模展开,伤员也一定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在这方面,”聂最后说,“白同志,你对于我们将有战略上的重要性。你在我们这儿工作这个消息本身已经大大地提高了我们部队的士气。许多部队都要求我派你到他们那儿工作……”
    医疗队从聂的司令部回到了常峪。在这儿,白求恩住在一个窑洞里,他举办了一个护士训练班,整顿了当地的后方医院,并且挤出时间把他的日记补上:
    听到了吉西大夫动身来这儿帮助我的消息。这消息太好了。但是对于西班牙,它意味着什么呢?那边的情形究竟怎么样?从西班牙传来的消息一直都是很坏的……
    吉西到这儿来!而马写信说有一个叫柯棣华的大夫(受过高深的训练)也已经从印度启程了。马警告我说,国民党的封锁是非常紧的!听说蒋的部队已经和南面的新四军发生过冲突。◆◆◆◆◆
    马说广州没有抵抗就沦陷了,汉口在猛烈的轰炸以后也陷落了。等我回北方到王将军那一旅去工作的时候,游大夫和王大夫要跟我一同去。我们的药品器材很缺乏。我们需要刀子、夹血管的钳子、外科用的剪子、羊肠线和丝缚线。如果没有任何器材能通过蒋的封锁线,我们就得通过日军的封锁线去运来!目前只有绷带、药棉和纱布还够用的。防腐剂存得很少。麻醉药也一样。我为战地医院装备设计了一种新式的运输工具,以便运载一个手术室、一个换药室和一个药房所必需的一切用品。这全部的装备足够做一百次手术,上五百次药,配五百个药方,只要用两匹骡子就都可以装载了。这装备包括一个可以摺叠的手术台、外科用的器械、胳臂和腿的夹板、麻醉药、防腐剂、消毒纱布,等等。我打算在各处表演它的使用方法。所有我们的医疗队都应采用这种运输工具。
    在战地医疗队就要向北往涞源方面出发的那天,白求恩从他的窑洞里走出来,看见董和王、游、叶、肖、林五个大夫——卫生部的全体高级干部——站成一排在等候他。他们象小学生似的正嘻开嘴笑着。白求恩探询地望望董的时候,董就走上前去,用庄重的声调说:
   
    卫生部的领导干部希望把一封给你个人的信交给你亲收,并叫我把它译成英文。因为你就要离开,所以他们给你这封送行的信。我现在把它念给你听,好让你知道他们对于和你在一起工作,以及对于你的离开,都是怎样想法。
    他举起一束纸来。在那五个大夫点头表示同意的时候,他郑重地念道:
   
    晋察冀军区卫生顾问白求恩大夫
    亲爱的白求恩大夫:
    首先我们要感谢你在教导我们以及在指导我们医院的工作方面所尽的力量。你不但提高了我们工作人员的技术水平,而且改善了我们医的组织,又给了我们许多宝贵的计划来改进这些医院,使得很多的伤员能够得到治疗,恢复健康,前线作战的兵力也能够增加。我们卫生部和各医院的全体工作人员都愿意并且诚恳地接受你的批评和意见。
    但是我们很惭愧,我们没有好好招待你,这是我们要恳切地请求你原谅的。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们的好意和指导。
    其次,我们要深深感谢的是,你把你每月一百元的津贴捐给我们的伤员,作为购置烟叶和纸烟的特别费用。你这份深厚的好意说明了你关切我们的伤病员是这样无微不至,而却忘了你自己。不但那些躺在炕上的伤病员要感谢你,而且医院的工作人员也要向你表示敬意。你真正是一个拯救世界和平的人,一个为世界和平民主奋斗的国际主义者。
    我们现在用你的钱给我们的伤病员买了许多纸烟和美味的食物。在分送这些礼物的时候,我们希望你来看看他们,并对他们讲几句话。
    我们听说你将要动身到其他的军分区,去给伤病员做手术并提高医生和护士的技术水平。我们完全赞成。但是我们希望你很快就回来,再给这儿卫生部和后方医院的工作人员以更多的教导和训练。
    我们向你致最热烈的同志的敬礼!
   
    叶大夫、游大夫、肖大夫、林大夫、王大夫
   
    董念完以后,把信(中英文各一份)塞到白求恩手里。白求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和每一个医生都握了手。
    “你们大家都是非常好的同志,”他说。“我有时候说话粗暴,但是我很高兴,你们工作都非常努力,并且都在不断提高自己的技术水平,准备做照顾我们的伤员的重要工作。”随后他又对留在这儿的肖大夫和叶大夫加上一句说:“我希望不久又可以和你们在一起。”
    “我们祝你健康,”他们一面鞠躬,一面说。
“我祝你们健康,”白求恩回答。“并且希望我们的伤员在你们的照料下早日恢复健康……”◆◆◆◆◆
四十三
 
    他们从常峪出发,经过一片长长的平原,走向远方黄色的山峦。庄稼地里夏天没割尽的残梗已经枯黄了。上了冻的沙子路在马蹄下面发出清脆的响声。白求恩的年青活泼的勤务员邵一平跟在后面,他拣起路上的石片,向头顶上飞过的白鹁扔去,一面唱着流行的歌曲:
    巴巴眼,望望天……
    快活似神仙……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等他们走到平原的尽头,爬上头一座山的时候,天气就更冷,山路也更艰险了。从山头下来以后,他们又到了一抹平川。
    有五天工夫,他们继续往北走,一路上经过延绵不绝的高山和山谷。在山谷里,马蹄在耸立的峭壁中间发出得得的回声。在山腰上,他们下了马,挣扎着往上走,山风在他们周围号叫,吹干了他们脊背上的汗水。在山顶上,他们呼出的气立刻成了水气。在狭窄的小山沟里,有时只不过是山岩中很深的裂缝,亮晶晶的冰穗子挂在他们的头上,好象悬在半空中的凶器。
    到了第三天,他们碰上了大风雪。这时候整个平原都埋在一层厚厚的白雪底下,所有的山头都让浓云遮蔽了。雪积在白求恩的日本皮帽子上,堙没了山路,在流汗的牲口身上化成蒸气。为了取暖,他们下马步行,手里紧紧握着马的缰绳。自从他们离开常峪以后,温度已经降低了二十度。这是山西山区严冬的开始。
    在董以前曾当过县长的阜平,他们休息了一晚,在城里人家的热炕上取暖。第二天他们又上了路,一路上都在严寒和突如其来的风雪中挣扎前进。11月11日黄昏,他们在没吃东西也没休息一口气走了十个小时以后,终于到达了第一个救护站。这是三五九旅设在河淅村的后方卫生部。
    由于解放区的无线电通讯网很有效率,这儿的人在事前就知道他们要来了。在卫生部办公室里,他们受到了古部长和卫生主任方大夫的欢迎。方大夫是个高个子的年青人,脸长长的,有一副农民的结实身体。
    他们和这儿的人见面以后,脱下了潮湿的外衣,跺跺麻木了的脚,喝了没有加糖的热茶,随后白求恩就问,“病房在哪儿?”
    “正在准备饭,”方关切地说。“倘使你要在今天晚上去看的话,等吃完了饭,休息一会儿,我们就陪你去看病房。”
    “我不但要在今天晚上去看——我现在就要去。吃饭还有多久?”
    “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方说。
    “要是那样,我提议我们现在就去,”白求恩一面说着,一面穿上大衣。
    方不安地望着古部长,随后又望着董。董一声不响地向白求恩那儿低着头,做了一个表示警告的眼色。方有点发慌地提议道:“但是你们刚走了一天山路,并且还是早上出发时吃的饭……”
    “是的,”古部长插嘴说。“最好还是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
    白求恩扣上了他大衣的扣子。“我们刚走了很远的路,但是伤员们也是一样啊。”
    他们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走进外面的黑夜里。
    病房就在村边的一座小庙里。它和白求恩在更靠南的地方所见过的许多简陋的医院一样。在一间狭窄的病房里,有三十多个伤病员躺在沿着墙的一排炕上。他立刻从第一个炕开始,很迅速地一个接一个检查下去。检查快完的时候,他问了方一些问题,给了他助手一些指示,记下了哪些伤员需要动手术,并给其他的伤员换了药。在这一排炕快到头的地方,他在检查着一个腿伤的伤员,忽然间他挺直了身子。“这伤员是谁负责的?”
    方迟疑地走上前来。“是我。”
    白求恩转过身去,“立刻准备给他动手术……等完了以后我有话对你讲。”
    他检查完了其他的伤员,随后就满脸怒色地大步走到隔壁一间屋子里,在那儿这个年青的伤员已经躺在一张石头手术台上了。这就是手术室,四面挂着白布,房顶上也绷着白布,当中挂着一盏汽灯,嗡嗡地响着。手术台旁边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套手术器械和消毒药品。白求恩很快地洗完了手,开始把伤员腿上的绷带解开,这时候董站在手术台的上头,游大夫站在他旁边。绷带上满是浓血,紧粘在血肉上。等到绷带解下以后,屋子里顿时滁漫着一股臭味。◆◆◆◆◆    白求恩转过身来,又冷冷地说了一遍:“这伤员是你负责的吗?”
    “是……”
    “你要受到处分的。他这条腿得切掉,这得由你负责任。你瞧瞧,这根骨头从肉里露了出来,象一只犬牙似的!你怎么会让他的伤恶化到这种地步?你当初为什么不上夹板?”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在白求恩的责难之下,方往后退了几步,就仿佛挨了一顿鞭子似的。这个当着他的同志们的面叱责他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白求恩,他自己曾热烈地期待着的全军所崇拜的人物。他的淳朴诚实的脸由于羞愧而抽动了起来。他想要开口,可是话刚到嗓子里就缩回去了。他带着求援的神情看了看古。
    古部长觉得很窘。“也许,”他以和解的口吻说,“这不是由于方同志的疏忽……”
    “不是?”白求恩带着冷峻的神气对他说。“如果这不算是疏忽,那么这是什么?伤员的腿到了这个地步,方大夫有什么救治的方法吗?也许他能够给伤员换上一条腿吗?这不仅是疏忽——这是完全没有把伤员当回事。”
    “可是前方的医院总共只有十副夹板,现在都有人用着。方大夫当时没有夹板可以给这个伤员上。”
    “没有夹板!”白求恩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成为理由吗?难道说我们就得等着现成的夹板吗?我问你,古同志,我们的战士总有现成的武器吗?他们没有武器的时候,是不是就不打仗呢!他们是说‘好了,我们别打了,等有了武器再说吧?’还是挺身上前,从敌人手里夺取武器呢?如果没有夹板,方大夫就应该想办法做几副夹板,哪怕他得亲自动手。一个真正的医生就应该这样做工作。我们在松岩口就是这样做工作的。我真不明白,我们怎么能够对待伤员这样漫不经心,还管自己叫做医生。”
    方低着头,古一声不响,其他的人——除了董以外——全都愣住了。董一直站在手术台上头给伤员上麻醉药,现在仿佛就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似的,他从那儿平静地说:“白大夫,伤员睡着了……”
    白求恩转身回到了手术台。他低着头对伤员露出骨头的、坏疽的大腿看了一会儿。随后忽然间,他开始解释起他要做的手术,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象刚才生气时那般粗涩了。为什么必须做截肢手术呢?他于是先把坏疽说明了一下,指出了骨头破碎而且突出的状况,详述了选择一个适当部位做截肢手术的重要性,一一指出了哪些肌肉、神经、血管、骨组织应该切开,简单地讲了一下动手术时以及动手术后止血的方法。
    屋子里只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董翻译时较高的声调以及头顶上汽灯的嗡嗡声。他一面说着,一面动起手术来。这时候,王和游在手术台两边各自站到了指定的地位,方、古、贾以及其他的护士也都轻松了下来。
    白求恩忽然停住了,举起手中的器械,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这,”他转过身对方说,“只是一把普通的锯子!这是锯木头的,不是锯人骨头的!难道你们指望我用它来作截肢手术吗?”
    方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把锯子……”
    白求恩厌恶地把锯子扔到一边。“游大夫,我们必须拿出我们自己的器械来。等一等。那需要多久?不成,来不及了。我们的东西还没有下驮呢。没时间了。”他重新捡起那把锯子,这时候其他的人都在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用手把锯子弹了一下,嘴里咒骂着,匆匆忙忙地把它消过毒,然后回到了手术台。
    他咬紧了牙做着手术,胡须上面的嘴闭得紧紧的,只听见锯子在骨头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手术做完的时候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医生们和护士们一声不响地站在伤员周围。白求恩用绷带把露着肉的残腿裹好以后,又转过身对方大夫说:“我们花多少年的工夫工作,学习……为的是到时候我们能保全一条腿,一个生命……可是倘使我们没有好好地工作,学习,倘使我们做事疏忽,结果怎么样呢?结果就有人得牺牲一条腿,一个生命……告诉我,方大夫——你是那个医科大学毕业的?”
    方含糊地答了一句,低着头走出了手术室。
    屋子里又静寂了下来。游大夫一向是不轻易说话的,他现在和解地说:“弄到非截肢不可的地步实在是非常不幸的。可是目前我们的物质条件确实太困难……当时我们没有足够的夹板,也许……”◆◆◆◆◆
    “也许!没有足够的夹板!我们有什么东西是足够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足够的呢?不行,说什么这都是不可原谅的。这种情况必须报告给聂将军。倘使一个战士扔掉他的枪,那不消说是要受到处分的。同样的,假使一个医生毫无理由地让一个战士丧失一条腿,那么他也一定要受处分。枪还可以补充,但是腿哩,那是我们没法补充的。”白求恩把手一挥,转过身子,表示这件事情到这儿为止了。他给伤员作了最后的检查,吩咐时刻要有一个护士守着他。洗完了手,他看了看手表,以一种仿佛是要接着去做一件未了的事情的神情对古说:“其他的伤员怎么办?”
    他看见古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气,就重复说:“其他的伤员。这儿没有别的病房吗?让我上这儿来的电报上明白说着——‘许多伤员待医。’这儿只有三十个。其他的在哪儿?”
    “是有其他的伤员,”古急忙地解释。“可是他们都在曲回寺。我们的医院分成两部分。这是后方的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在曲回寺,在更靠北接近前线的地方。重伤员都在那儿。我们的计划是让你先检查这一部分,然后再陪你去曲回寺。我们想你刚走了很远的路,一定需要休息……而且从这儿到曲回寺,路是很难走的……”古支支吾吾地说,仿佛怕白求恩再发脾气似的。
    “那是好几个小时的路程,”他恳切地对董说,他的声音很低,因此白求恩没听见他说什么。“你不能解释一下吗?我求你平平这位老人家的火气。他又行军又做手术搞得太疲劳了。倘使我们不负责任地把他拖来拖去,我们要受到严厉的批评的。”
    “你们在说什么?”白求恩问。
    “同志,”董平缓地说。“医院的那一部分离这儿有许多里路。现在时间也太晚了,不便出发。再说,他们也得准备一下才能走。我们不妨利用等的时间休息一下。他们照顾你也为的是伤员。倘使我们现在出发,你怎能够有精神去给伤员动手术呢?”
    白求恩又看看表,想一想说:“好吧,时间太晚了,没办法。早上四点半能准备好吗?”他这句问话等于一个命令。他看着古,直到他点头同意。“就这样决定了。我们早上四点半一定出发。游大夫,我们要带着我们全套的手术器械。”
    “现在也许,”古怯生生地问道,“白求恩同志和其他的同志们肯赏光来吃我们准备好的饭吧?”
    外面一片漆黑,他们踏着雪走进了沉寂的村庄,身子往前弯着,顶着从街上吹过的山风。当白求恩走进卫生部办公室的时候,古把董拉住了。
    “他当真要我们早上四点半出发?果真那样,他只有两小时的睡眠啊。他是不是象别的外国人一样,喜欢说钟点?”
    “他认真极了,”董笑着回答。“他碰到伤员就象磁石碰到铁一样。”
    古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在冷风中打了一个寒噤。“他自己一定也跟铁一样——到了白热的程度。”
    他们赶忙走进屋子,去吃那顿耽误了好久的晚饭。
    早上四点,白求恩就在病房,在病床旁微弱的菜油灯光下检查着肖,那个让他截断了腿的年青人。“好不好?”他用中国话问道。
    “好。”
    “痛不痛?”
    “不痛。”
    白求恩摸摸伤员的湿粘粘的额头,看着他那紧张的眼睛,憔悴的面目,紧闭着的嘴唇,以及一晚疼痛所留下的冷汗。“不对,我的孩子,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痛得厉害。但是你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这时候董悄悄地走进病房,到了他的身边,他于是用英文继续说道:“看到你情形好,我很高兴。在短时间内,痛苦是复原过程的一部分。我现在要到曲回寺去几天,但是他们会好好照应你的,我不久就回来看你。”他又对护士说;“你要象照应亲兄弟那样照应他……”
    四点二十五分,白求恩和董骑着马,在那改作医院的小庙外面一座胖佛像底下等着。过了几分钟,王、游、贾、其他的人员以及驮子就都来了。到了四点半,古急急忙忙地从村里赶到,他喘着气,皱着脸,很吃力地爬上了马,低声向董说:“可别叫我再过这样的一晚啦。我怕起晚了,从离开你以后,就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把灯放在表旁边,深怕误了钟点。怎么白大夫睡觉起床就象机器一样准呢?”◆◆◆◆◆
    等到天放亮,朝阳在白雪上闪耀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深山里了。白求恩和董骑马走在前头,他把视线从路上移到他的伙伴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同志,”他说,“从我们出发到现在,你还没说过一句话。你是我的化身,你知道,你要是不说话,我就也只好一声不响了。”
    董掉过头看看后面离着他们有几百码的长长的队伍。他勒住了马,让它慢慢走着。“大夫,我心里在思索方大夫的问题。”
    白求恩急速地看了董一眼。他的伙伴的愉快的宽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都熟悉。从董脸上若无其事的神气,他看出了董一直在准备如何委婉地提出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他于是简慢地说:“那是白费时间。这个人不中用——他不是个医生。而且他还不能接受批评。”
    “是呀,问题就在这儿。也就是为了这个,他才叫我心里难过。”
    “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他并不是个医生,他——”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白求恩插嘴说。“我的意思是说,他不是个好医生,没有正确的态度。”
    “但是他根本就不是个医生。”董温和地继续说。
    “你在胡说些什么?”白求恩有点不耐烦了。“他是河淅村后方医院的外科医生。可是任何刚毕业的医科学生都会比他把那个腿伤治得好些。”
    董点点头。他们继续在雪地上走了一会儿以后,董漫不经心地又谈了起来,“可怜的方。倘使他过去上过大学,他一定会比现在懂得多些。他一辈子就没正式学过医。他一向只是靠用心看,用心听,学到了一点医学知识。他的一点外科技术是从临床上得来的。”
    白求恩勒住了马,抓着另外那匹马的马衔,把董拉到他的旁边。“他怎么可能从来没学过医呢?董,从你那副装得若无其事的神气,我看得出你是在打主意让我上圈套。你在胡说些什么?难道你想袒护他,让他不受处分吗?你没有亲眼看见这个人的疏忽的罪行所造成的后果吗?你肯原谅这样的事情吗?”
    “同志,”董柔和地说,“昨天晚上在你熟睡的时候,我和方谈了很久。他把他的悲惨的一生,从小到大都给我讲了。我一早上没话,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同志,我可以给你讲讲方大夫的身世吗?”
    白求恩放开了董的马,噘了噘嘴。在董说着的时候,他们两人骑着马慢慢地走着,离得很近,踏镫贴着踏镫。
    “方出生在一个小村子里。他家很穷。村里没有学校,因此他没有学习认字和写字的机会,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他就学着看水牛。整个童年,他一直在田野里放牛。他从来没看见过一本书。后来有一天,八路军的一个支队从村子里路过。他们在村里演戏,讲战争,讲国家大事。方就加入了八路军。他自己学念学写,有不懂的就去请教别人。他一开始当警卫员。等他能读能写了,他就当上了护士。然后当上了护士班长。接着他就开始请医生们给他把药品的拉丁文名称写下来,用中文注音。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却一个人在晚上学习这些外国字……一直等到他把它们全记住了。然后他就在手术室留心看医生们工作,逐渐地由于经验而成了一个外科医生。我们来到河淅村的时候,他已经在象学拉丁药名似的学英文单字了,以便更好地向你白求恩学习。”
    董说完了,把拉着缰绳的手往鞍头上一搭,仿佛刚说完了一件对于他已经失掉兴趣的轶事似的。
    白求恩惊奇地望着他。这事可能吗?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一个放牛的娃娃吸了一口外边吹来的空气,就让一个在前方作战、在后方教育人民的军队给带走了。他完全靠着苦学,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外科医生,因为他知道有战争就有伤员,而且能治好伤员就能使抗战胜利。因此在抗战中,方这个本来一字不识的人变成了方大夫,一个掌握生命和学问的人。
    白求恩在心里咒骂自己。他为什么就不知道呢?在方不回答他的问题的时候,他为什么还猜不到呢?而且这儿有多少象方一样的人!肖,那个失掉了腿而不肯喊痛的游击队员。平山的女县长,她摆脱了上千年的奴役来领导一个县政府。松岩口的那个护士,他克服了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惧来输血。多少年青的学生忍着饥饿从敌人所占领的城市徒步走到延安进抗大,一路上偷越敌人的防线,在经过的村子里传播他们从书本上吸收来的智慧。他身边的董,是个受过高等教育而且曾荣任县长的人,但他却愉快地陪他来到荒野的地方。无数村里的男男女女,在敌人的进迫下烧毁了自己的房舍,背着少数几个包袱撤退,加入游击队,然后手里拿着枪回到家乡。他们正在从黑暗中奋起,这些一声不响的、百折不挠的、象方一样的五亿人民。他们为一股伟大的热情,一种与方一样强烈地要求学习、要求生活、要求收复国土的愿望所激励。而他——白求恩想——却竟然羞辱了这些人中间的一个!几个星期以前,他曾把一句深刻的中国格言写进了他的日记:“只有做群众的学生才能做群众的先生!”他也曾努力把这句格言的意义贯穿到他在松岩口的讲演里。他以为自己懂得了这句话。但是学无止境!永远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了解,需要学习,需要传授,需要亲身体验……◆◆◆◆◆
    他的沉思给董打断了,董忽然在他前面停住,回过头来喊道:“下面的山谷就是曲回寺了。”
    他们已经走出山沟,走上了一条长坡,坡底下是一片闪烁发光的平原。平原中央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堆深褐色的房屋,前方医院就设在这里。他们下了马,伸伸腿,活动一下筋骨,一面等候后面的人。
    白求恩一面注视着下面的村子,一面说:“我很高兴,你把方的情况告诉了我。”董瞟他一眼之后,他又接着说:“你知道,在西方,在许多关于中国的书里,都特别提到中国人认为要保持荣誉就不能‘丢面子’。还有很多中国人是这样吗?我在解放区里并没有看到多少这样的现象。”
    董笑着说:“有些人还是非常怕丢面子的。但是在中国许多事情都变了。你亲眼看到,在八路军以及在边区的各种组织里,我们教大家做自我批评。只有地主和有钱的人注重‘面子’。在战斗当中,没有人有工夫去想这种事。”他调皮地加上了一句:“当然,各处都知道,白大夫是不给任何人留面子或者丢面子的机会的。”
    白求恩大笑起来,他伸出胳臂抱住了董。“等我们回到河淅村以后,同志,我要去找方,并且一定要在他面前‘丢尽我的面子。’”
    第二天,他们沿着不久以前才被他们的马蹄践踏过的山路回来,傍晚光景回到了河淅村。白求恩领着董飞驰着进了村子,远在其他的人前面。他带着董一直奔向方寄宿的那个老百姓家里。
    方在暮色苍茫中躺在炕上。“好不好,”他一面招呼他们,一面一骨碌地爬起来点了一盏油灯。
    白求恩挨着董在炕上坐了下去。“方同志,”他开门见山地说。“昨天董把你怎样学成了一个外科医生的经过给我讲了一点。”
    方急速地看了白求恩和董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不对——成为一个好的外科医生?”白求恩平静地接着说。“现在我知道了一点你的遭遇,我愿意给你讲一点我自己的经历。你知道,当初我开始行医的时候,年纪比你大得多。而且做了医生以后,我又害了两种难治的大病。”
    方好奇地抬起头来。他本来以为白求恩是来着手正式检查他的工作的。但是白求恩这番话却又不象有那种意思。
    “我刚开始做外科医生的时候,忽然得了严重的肺结核。那是——嗯,十二年前,那时候,关于治肺结核的外科手术有许多还是新发明的,或是大家所不知道的。看样子我的病是没有办法了。我把自己埋在一所疗养院里,以为必死无疑了。可是结果我居然想办法让自己治好了。就是在那时候我决定要做一个胸外科医生……多年来我只靠一叶肺活着,可是我学习,我钻研,我在本国一位世界知名的医学大师的指导下工作。最后,我终于战胜了这个大病,并且成了一个胸外科医生。”
    白求恩停了下来,点起一支烟。有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讲话,方静静地坐着,随后就抬起头来看着白求恩。他看见白求恩脸上现出一个谜样的笑容,使他自己也不由得神经质地跟着笑了起来。最后他支支吾吾地问道:“你的第二个疾病是什么?”
    “我的第二个……‘疾病’……哦,这可不那么简单了。这个病我不是从任何人身上沾染来的——而是从所有的事情上沾染来的。我从小到大,一直到当了医生以后,时时刻刻都在沾染着这个病。它比肺结核要厉害得多。它就是——我的脾气。这可和治传染病不一样。我不能用药来去掉它。而且我行医时所看见的许多事情反倒使它加重了……正象我一度向肺结核屈服一样,我有一度也曾经向我的脾气屈服。但是到了后来我就不再屈服了。这是在我明白了肺结核不仅仅是一种人体的疾病,而且是一个社会的罪恶以后——这是我在我国看到了少数人很富,而大多数人很穷以后;在我到了西班牙以后,那儿的人民和中国人民一样正在进行着斗争。我看见人们为了争取生存而牺牲了生命。现在我在中国已住了九个月了……我已经明白怎样才能把我这第二个大病治好……可是有时候它还是发作,我还得和它斗争才能把它控制。现在它不常犯了,可是那天晚上又犯了。你明白吗,同志?”
    “我明白,”方柔和地回答。◆◆◆◆◆
    白求恩轻快地跳了起来。“好吧,我们明天一清早就出发,上床睡觉以前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做一个好的外科医生,你以后一定要努力工作,并且一定会碰许多钉子,同志。要是我不坦白地警告你,我就是在欺骗你了。你必须补上所有你从前没学过的东西。你必须钻研,学习——正如同我们的战斗员得学习怎样和敌人作战一样。我要请古大夫在不久的将来把你派到我们医疗队里工作。你可以跟我一起工作。我一定帮助你学习。我们用得着另外一个医生。而且这样也会给你一个机会来充实你的经验。”
    “那我太高兴了,”方说。他站了起来,把白求恩和董送到门口,张开嘴要接着说,想想还是不说的好,最后还是脱口而出:“白求恩大夫……关于姓肖的战士那件事,我认识到我是得负责任的。这些年来,每一件事情,我都得一个人学……我在部队里学会了读和写,也才不过几年的事。倘若我有一天能跟着你,我一定会认真工作的……我有一个儿子……也许等他长大了,农村的孩子们就能够有上学的机会了。我一定尽力使他得到我自己以前所没有的念书的机会。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好的医生,来补偿我这一生的缺憾……”
    “把你自己训练成一个好外科医生吧,同志——这样会给他一个最好的榜样。”
在方的严肃的脸上,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要教他学习一个更好的榜样,”他说,“我们的白求恩的榜样。”
 
四十四
 
    从前线下来的伤员的行列越来越长,于是战地医疗队翻山越岭去迎接川流不息的伤员。
    11月22日,白求恩领着医疗队到达涞源北面的转岭口,三五九旅旅长王震将军的司令部的所在地。在这儿白求恩又发了一次脾气,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道歉。
    一连三天三夜,伤员一个个从前线送到转岭口。战斗十分激烈,伤亡很重。第一批三十五个伤员抬进来的时候,白求恩已经把手术室准备好了。他刚一开始检查,就把脸给气白了。
    他把担架员叫了过来,让他们在他用作手术室的那间土房子里站成一排,然后怒气冲冲地对他们说:“这些伤员从火线到这儿路上已经走了三天。自从团部的军医给他们上过药以后,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得到任何的照顾。为什么?为什么连一条绷带也没有换过?难道你们以为你们的任务就只是把这些伤员抬了来,好象他们是行李似的吗?你们是医务工作人员,不是骡子!”
    这些战地工作人员看见白求恩的怒容都吓坏了。“从涞源到这个村子,”其中有一个人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一路上没有休息站……也没有救护队。我们没办法……”
    “这不成为理由!没有休息站,就应该临时凑几个出来。没有绷带,就应该用你们身上的衬衫。”白求恩转过身对董说。“立刻派一个通讯员到王旅长那儿去。我以晋察冀军区卫生顾问的身分,请他亲自来这儿一趟,调查伤员从前线送来时的状况。”
    第二天王旅长就应白求恩的邀请来到了后方医院,当时白求恩正在手术室里工作。他等到白求恩在动着手术的那个伤员抬走了,然后才走进去。
    “我是王旅长,”他说,“久仰,白求恩大夫。”
    “久仰你的大名,王将军,”白求恩说。“聂将军告诉我,你是他部下一位最勇敢最善战的将军。你这一旅的战斗力是无可批评的,但是你们对于伤员的处置却是非常糟糕的,不能容忍的。”
    白求恩随即把王旅长领到伤员住的那些民房里,一面对他叙说他们一连三天无人照料的情况。他指出那些本来可以避免的感染,那些没有及时治疗的轻伤,以及两名由于用止血器后欠照料而生了坏疽的伤员。
    王旅长严肃地听着。回到手术室,他沉思了一会儿,随即坚决地说:“大夫,你的批评象一把刀一样的尖锐。但是你的话是正确的。我们的卫生工作缺少器械,又缺少有训练的人员,但是你已经使我认识到我们必须马上改善这种情况。我个人负责把你的每一项建议都贯彻执行。我留在这儿和你在一起,等所有的伤员都治完了。然后我们来决定应该立刻采取什么办法。”
    王旅长在手术室里和白求恩以及其他的人一起呆了二十四小时。白求恩动手术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当曙光从纸糊的窗户透进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空气是沉浊的,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汗味和溃脓的伤口的臭味。那一整天,除了两次吃饭的时间和五分钟的休息以外,手术一直继续着。到了晚间很迟的时候,最后一个手术才做完。他们走出去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随即回来开会讨论改善对这个地区的伤员的照料办法。◆◆◆◆◆
    他们的讨论是简短中肯的。在前线与后方之间的村子里将设立一系列的救护站。站上有卫生工作人员和器械给向后方运送的伤员进行初步治疗。
    “战地医疗队直接到火线上去工作,”白求恩强调地说,“是我们所能实行的最重要的改革。我确信这样做一定能大大减少我们的死亡率。”
    “我同意,”王说。“在一星期内我们就要给敌人再来一个伏击战。你能准备好跟我们一起行动吗?”
    “早一天通知我们,我们就准能赶到。”白求恩回答。“我们明天早上去杨家庄的后方医院,离这儿十英里地。我们在那儿听你的消息。”
    王紧握住白求恩的手,摇动了两下,一次往上,一次往下。“我们下星期见,大夫,”他说。
    11月27日晚上,一个通讯员从王旅长的司令部来到了杨家庄,送一封信给白求恩,同时还带来一件礼物:一匹从敌人那儿夺来的栗红色骏马。按照惯常的手续,信先交给了董去翻译出来。董独自在屋子里读完这封信,看了看钟点,忖度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找游大夫商量一下。
    他在游的屋子里找到了他,游正在用鸡油擦皮带。“同志,”董带着不安的神情说,“你是白求恩的助手,我要征求你的意见……王旅长给白大夫来了一封信。信上说那个预定的袭击要在两天内发动……在灵邱北面。我不知道我们是应该现在把信送给白求恩,还是等到明天早上。你有什么意见?”
    “为什么不等到明天早上呢?”游问道。游有四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体,一张和蔼的脸。他一向以沉默寡言闻名。有人曾开玩笑地给他做过统计,结果说他一天说不上十句话。现在,他提了问题以后,就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董。
    “他会非常生气的,”董说出了他自己的意见。“但是在这三天内他做了四十个大手术。他已经有好多个星期没睡过整夜的觉了。虽然路程很远,可是我明天早上告诉他,时间还是来得及的。倘若我现在告诉他,他一定要立刻准备动身的……那他就又得不到休息了……聂司令员曾亲自嘱咐我们多注意他的健康。”董焦虑地皱起了眉头。“但是你知道,只要他听说什么地方有伤员,他是会怎样的……”
    游擦完了皮带,慢吞吞地说:“今天晚上白求恩是能够睡觉的。所有的手术都做完了。要是你等到明天早上再给他这封信,他当然要发脾气的,但是发脾气总比他不休息要强些。他的体重已经减了很多。尽管他工作能比任何人都快,时间能比任何人都长,但是他疲劳极了。他现在不是用这个工作——”游屈曲了一下胳臂的肌肉——“而是凭着这个。”他用一个手指头指指他的头和心。“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这是董听见游大夫说过的最多的一次话。
    游看完了信就抱憾地说道:“不成,这封信我们现在就得给他。这是王旅长本人来的信。信上明白写着这次袭击是非常重要的。要是出了岔子,我们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的。我们应该对白求恩说明天出发,时间是一定来得及的。可是我们千万别说留出时间让他休息,因为那样他会马上就要去的。”
    结果董同意了。他到了白求恩的屋里,白求恩正在灯下工作。从桌上放着的手稿,董看出白大夫又在编写医学教科书的另一章了。
    “王将军来了一封信,”董说。他把信译成了英文,随后就偷偷地瞅着白求恩。一点不错,董心里想,大夫确实需要休息。他穿的布裤子显得特别肥大。他上身穿着休息时候仍然穿的翻领毛衣,肩膀越发显得瘦削了。只有他的眼睛仍然透露着旺盛的精神,即使他在看书和做手术时戴的白金边大眼镜后面眼睛眯了起来,也还是一样的。
    白求恩找了一张地图,把它摊开在桌子上,计算了一下距离。“还好。离前线大概有二百里地。”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董审慎地说。“我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准备出发呢?明天早上几点?”
    白求恩把眉头一皱。“现在是十一点。好吧,明天早上五点。怎么啦,那有什么不妥当?”
    “从现在到五点只有短短的六个小时。这样,连睡觉和上驮子一共才只有五个小时。”董思忖着,要是五点出发,白求恩几乎睡不到四个小时。“也许七点动身可以多一点时间准备?”他提议道,一面机灵地加了一句:“这样,他们在开始繁重的工作以前,也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那么六点钟吧,”白求恩让步说。
    “我去告诉他们……明天见……”
董走了出去,心里非常高兴。能哄白求恩多睡一个小时,他想,实在是一个大胜利。◆◆◆◆◆
四十五
 
    11月29日清早,天还没有亮,白求恩在广灵和灵邱之间的公路附近的一座庙里,把他的战地手术室布置好了。前一天,整个白天和大半夜,他从杨家庄走了七十五英里以上的山路。他已经同王旅长取得了联系,组织好了轮流替换的担架队来运送伤员,并且准备了专管撤退的担架队,以便把医治过的伤员输送到曲回寺。
    这次作战的目标是要切断广灵和灵邱之间的公路,这条公路,对于日军发动南下进犯晋察冀的攻势,有着战略上的重要性。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王旅长部下将有两支部队向防守公路的敌人进行突袭,三五九旅其余的部队则留在后面作后援。白求恩改作临时医院的那座小庙的位置就在这两个突击部队的中间,离着公路一英里地的地方。
    夜间,日军的装甲查道车从这条公路上开过,他们没有发觉两旁的小山上有什么异样。天还没亮,攻击就开始了,最初是军号和机关枪的声音,几分钟以后就听见手榴弹爆炸的声响。下午五点十五分,攻击后整整七小时零十五分,第一个伤员就送到了。当担架员把这个伤员从山里抬出来的时候,白求恩说,“还不够快的。”但是十五分钟以后,当这个伤员上了麻醉药的时候,一个重要的事实就创立了:在中国许许多多的战线上,从来没有一个战士在战场上受伤以后如此迅速地得到了充分的外科治疗。
    整个晚上,战斗一直进行着,伤员陆续运送到小庙里,白求恩和他的助手们不停地做着手术。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已经做了二十五个大手术。当他工作的时候,担架员带来消息说,战斗越来越激烈了。
    到了正午,放在小庙地上的一排一排的伤员已经增加了一倍。医疗队现在以平稳的、不间断的节奏工作着:伤员陆续从前线运来,重伤员送到手术室,做完手术的由专管撤退的担架队运送到十英里外的曲回寺的后方医院。
    王旅长的旅部来了一个干部很焦急地询问是否还能再收留些伤员,白求恩一面做着手术,一面回答说:“只要有伤员继续来,我们就继续做手术。”
    做到第五十个手术,董站着给伤员上麻醉药已经有二十四小时了,他的手开始发抖。他勉强支持着等这个手术做完了,随即坐到地上,两眼无神,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
    白求恩把他扶到一条板凳上,看了看他的喉咙,试了他的体温,接着嚷了出来:“你总说什么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你自己却患着很厉害的扁桃腺炎,发着高烧,接连工作了一天一夜。”他叫贾铺好一张床,让董睡下,并让他吃了点镇静剂。游大夫接替了上麻醉药的工作,王大夫代替了他作白求恩的助手。
    黄昏光景,伤员还是源源来到,而且送来了第一个严重休克的伤员。当时腾不出人来,于是王大夫自愿输血。白求恩抽了三百毫升,随即王又回到手术台工作了十二小时。后来又有一个伤员失血过多,游大夫和方大夫输了血。下一次的输血是由贾自愿担任的,她看见白求恩以慈爱的目光看着她,觉得又骄傲,又难为情。
    接着前线传来了日军增援部队快要到来的消息。战斗结果如何不久可以分晓了。
    半夜里,三五九旅的后援部队偷偷地越过了一片朦胧的山岭,到了那条公路旁边的小山上。低声的口信来回传递着,钢碰着钢发出锒铛的声音,散兵线铺开了,隐隐约约的人影爬来爬去布置机枪阵地,然后就在山石当中隐藏了起来。
    下面五十码就是公路,一条椭圆形的细线。路的那一边,地面又陡峭地往上升起来。根据王旅长得到的情报,日军的增援部队迟早必须从这段狭窄的公路经过。侦察员又证实,他们正由五十五辆卡车组成的车队运送着来了。
    中国的战士们等了整整两个小时,他们埋伏在山石背后象山石一样地一动也不动。然后远远的传来了隆隆的声音,接着一辆坦克轧轧地沿着公路开了过来,车塔里探出来一个脑袋,上面戴着一顶有帽沿的小帽。坦克后面是第一批五辆卡车。坦克和领头的一批卡车过去以后,下一批出现了,跟着又来了一批。它们开得很慢,关着灯。它们都是敞篷的大卡车,上面满载着日本兵,他们紧张的脸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山头上,王部下的战士一声不响地把步枪紧贴着肩膀,瞄准了机关枪,抚摩着挂在皮带上的手榴弹。他们用从多次战斗中锻炼出来的冷静的纪律在等待着开火的命令。但是卡车陆续从山下开过去,命令却还没有下来,他们都不安地仰起头来,在黑暗中寻找他们的指挥员,嘴里则咬着手榴弹的冰冷的保险盖。然后,等到至少有半数的卡车全过去了,指挥员突然喊出了命令。山上的步枪和机关枪齐发,对着敌人车队的中心、头部和尾部开火,紧接着是一阵阵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从敌人的车队里发出了痛楚的呼号,嘶哑的喊叫,还有命令和咒骂。领头的那辆坦克竖起了后车身,想在这条窄路上掉过头来,但是在三颗手榴弹的爆炸下歪着蹦了起来,消失在一阵烟雾里,随后就瘫在炸坏了的履带上了。卡车东倒西歪地堆挤在一起。炸裂了的汽油箱冒出一道道的火焰。敌人纷纷从车上跳下来,卧倒在地上。他们向四面八方乱放枪。有的爬到卡车后面找点掩护,有的在慌乱中爬上对面的山坡。
    游击队的战士们冷静地、准确地继续扫射着动弹不了的车辆和乱奔乱窜的敌人。接着,一个队长跳上了一块山石,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手里举着一颗手榴弹。“冲啊!”他激昂地喊道。“消灭敌人,同志们!白求恩在这儿照顾伤员呢!”
    游击队一窝蜂地冲下山去。
    “冲啊!”指挥员一面大声吼叫,一面奋不顾身地跑在战士们前面。“白求恩——就在——我们后面!”
    他们冲了下去,他们的枪口对着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敌人平射着,枪声与有节奏的胜利的口号声互相应合着:
    冲啊!白求恩在这儿照顾伤员呢!
    冲啊!白求恩就在我们后面!
    冲啊!白求恩就在我们后面!
    沿着公路,深入山里,这个奇怪的作战口号追逼着失魂落魄的日军。一直到天亮,枪声才平息下来,击毙的和被俘的敌军一共有五百多名,胜利的战士们回来拾拢大量截获的装备。
    12月1日上午十点钟,白求恩疲倦地离开了手术台,吩咐战地医疗队准备出发。他已经一连动了四十个小时的手术了。自从前一天下午第一个伤员开始,他做了七十一个手术。董的热度还没有退,在屋子的一角裹着一条毯子躺着。王输过血以后,终于被强迫躺在地上休息。游在收拾整理,他两眼发呆,站在那儿打盹。白求恩自己也觉得耳朵里有一种嗡嗡的不舒服的响声。
    现在战斗结束了,所有的伤员全运走了,他才睡了一两个小时。他接着又赶紧起来,因为在曲回寺的后方医院里,伤员需要手术后的照料,并且需要特殊的检查,以评价在前线所做的手术的结果。
    下午两点钟,战地医疗队正要出发到曲回寺,王旅长赶来给他们送行。他喜洋洋地握住白求恩的手,兴奋地说:“我们有了一个新的作战口号。我们的战士喊着你的名字去打仗。”他喊了起来:“‘冲啊!白求恩就在我们后面!’——但愿敌人在许多战线上听见这个口号!”
    在去曲回寺的冻结了的山路上,白求恩快活地骑着他的骏马,摇摇摆摆领着他的疲乏而愉快的医疗队穿过白雪覆盖的高山。一种他从来没有尝到过的喜悦在他心里荡漾,他给跟随着他的人们唱起了他心爱的那首充满战斗豪情的歌:
    我们的家乡在远方,
    可是我们准备上战场。
    我们正在为你战斗,为你打胜仗;
    自由!
    我们对于法西斯一步也不让,
    哪怕枪弹密得象冰雹一样。
    英勇的同志们紧紧站在我们身边,
我们死也不能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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